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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所屬書籍: 城牆之上

1

一條長長的里弄,蜿蜒著伸進一大片無邊無際的居民區,最終消失在錯落搭建的石棉瓦和油氈棚子裡面。

這是平原市最大的一片工人居住區。因為周邊接有好幾個大型國企,什麼拖拉機廠、鍋爐廠、食品機械廠、國棉廠等等,各個單位的家屬區凹凸交錯,所以歪歪扭扭的矮樓和奇形怪狀的平房最終浩浩蕩蕩的連成了一片。在這些廠里的年輕工人們,從六七十年代單身入廠,漸漸的成家立業,繁衍子嗣,本來密度就很高的家屬區顯得更加擁擠。

為了拓展空間,很多家庭都在自己家樓下的前前後後左左右右,能開拓的地方都蓋上了棚子或房子。因為空地形狀不同,蓋房用的材料不同,經過多年的蠶食興建,最終形成了這片無邊無際大蒲扇一樣的家屬區。本來區分幾個廠區的馬路這些年也變的憋窄而模糊,歪歪扭扭的支延漫開。

林雙笙急匆匆的從這條蜿蜒憋窄的小路上跑出來奔向平原市質培復讀學校。雙笙人長得眉清目秀,瘦瘦高高的,一看就是個好學生模樣,但可能是因為單親家庭的原因,雙笙的臉上卻總透漏出一股憂鬱的氣質。

七八十年代出生的孩子家裡條件大多一般,多少都吃過點苦,但雙笙受的罪更多一點。在雙笙四歲的時候,一天晚上父親焦同生背著他遛彎,走到紅星國棉廠後門,突然發現幾個半大小子正從廠里偷銅錠。作為廠里的保衛幹事,焦同生扔下雙笙不管就去抓小偷。雙笙哭喊著追爸爸,奔跑中失足掉下水溝,摔傷頭部導致右耳聽小骨受損失聰。本來焦同生和林蘭夫妻關係就緊張,出了這麼大的事兒,暴躁的林蘭一氣之下與焦同生離了婚,雙笙由母親撫養,跟了母姓改姓了林。

雙笙天資聰明,數理化成績優異但文科稍差,但即便這樣走個一本也問題不大。可參加96年高考的時候,在英語考試當天,雙笙的劣質助聽器突然失靈導致聽力題完全搞砸,再加上心裡緊張英語徹底失敗,進而影響了後面的幾科考試,最終以一分之差沒能考上大學。而這一年國企改革已經在平原市全面展開,一夜之間平原市幾乎所有國企都進入了破產清算階段,成千上萬的工人被破產轉置,林蘭自然也逃不過命運的炙烤。

高考失敗後的雙笙萬念俱灰情緒低落,看到母親又下了崗,就打算去廣州打工補貼家用。可林蘭雖然經濟拮据,但她知道上大學對孩子人生的重要性,於是不由分說給雙笙報了當地最好的復讀學校質培中學,並求爺爺告奶奶借了7000元交了復讀費。雙笙非常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機會,學習很努力,成績一直名列前茅,來年很可能考上重點大學。

雙笙踏著鈴聲跳進教室,衝到自己的座位放下書包,大口的喘著粗氣。

「今天怎麼了,我在路口等你半天沒人,我就先走了。」同桌肖問行把一張卷子塞給雙笙。

問行長得矮矮胖胖,他跟雙笙是一個家屬院長大的發小,兩人父母都在紅星國棉廠上班,不過問行的父親肖更時是紅星國棉廠的廠長,雖說廠子破產了,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問行家的條件比雙笙家還是好很多,看身材都能看出來。

「早上6點醒了,我想再睡幾分鐘再起,結果一下子睡過頭了。」雙笙一邊接過卷子看一邊回答。「你媽也沒叫你?」「我媽去河邊出攤了,說早上有晨練的老頭老太太,還能賣點東西。」談到母親林蘭,雙笙臉色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尷尬。

林蘭原來是紅星國棉廠的出納,剛下崗那會兒心氣兒還挺高,想著找個地方繼續當出納,再不啻當個收銀員也行。可一找工作才發現,全市成千上萬的下崗工人湧向勞務市場,根本沒有什麼工作機會,她以為唾手可得的收銀員工作都爭得頭破血流,小姑娘都用不完,誰會用你一個半老徐娘。眼看著就要斷頓了,一向剛毅要臉的林蘭也顧不得顏面和自尊,趁著給雙笙借學費,找前夫焦同生的老戰友又多借了點錢買了輛三輪車,遊走在大街小巷靠賣點拖鞋毛巾等生活用品勉強度日。

雙笙看了看卷子:「又一張海淀區的卷子,昨天不是剛做過?」「昨天是化學老師發的,今天是數學老師,大哥。」雙笙輕輕的哦了一聲。

數學老師走進來,大家紛紛停止了交談準備上課……

下課鈴響,雙笙伸了個懶腰,拿出早上發的海淀區數學卷子,呼了口氣埋頭認真的做起來。

坐在前面的賈魯回頭看了看專心致志做題的雙笙,偷偷站起身,趁雙笙不注意一把摘下雙笙纏滿了膠布的助聽器。

雙笙一驚,抬起頭:「你幹嘛!」「讓我戴戴嘛,真好玩。」賈魯嬉皮笑臉的說。雙笙站起身伸手去搶:「還給我!」「這麼小氣幹嘛,我試試,看什麼感覺,一會兒還你。」賈魯邊說邊趔趄著身子躲開雙笙,跳開跑到了走廊。雙笙氣憤的起身在後面追,兩個人你追我趕的圍著教室跑起來。

賈魯一邊跑一邊擺弄雙笙的助聽器,肖問行看著一臉壞笑的賈魯氣不打一處來,就在賈魯跑到他身邊的時候,問行一伸腿,賈魯一個趔趄摔了個馬趴,手裡的助聽器從賈魯手上甩出去老遠,噼里啪啦的摔到牆角。

賈魯咧著嘴從地上爬起來:「死胖子,你找死啊!」「不好意思,沒看見。」「去你大爺的,你就是故意的!」賈魯衝過來要打問行,被雙笙攔住:「住手,我的助聽器呢?」「不知道!」賈魯甩開胳膊,憤憤的坐回自己的位置。

問行起身走到牆角,把助聽器撿起來還給雙笙。雙笙接過來心疼的吹了吹上面的灰,戴上後發現沒有了聲音。雙笙摘下來又輕輕的拍了拍,依然沒有反應。

「怎麼摔壞了?」問行看著雙笙問。雙笙沒有回答,默默的把助聽器放進抽屜。問行嘆了口氣,看了看前面的賈魯,從鼻子里哼了一聲。

問行眼珠子轉了轉,從抽屜里拿出一個圖釘攥在手裡。

上課鈴響了,班主任辛老師走進來。

辛老師:「上課!」

班長:「起立!」

全班同學站起來,齊聲問好。

問行快速把圖釘放在賈魯的凳子上。

班長:「坐下!」

賈魯剛一坐下嗷一聲又跳起來,全班同學驚詫之餘都投來了好奇的目光。

辛老師走過來:「賈魯,你幹什麼?」「老師,肖問行扎我屁股,他在我凳子上放圖釘!」辛老師轉過身:「肖問行,站起來!」「老師,不是我放的。」「那是誰放的?」「我不知道。」賈魯又懷疑的看了看雙笙,指著雙笙說:「那就是你!」雙笙看了看問行:「我……」賈魯指著雙笙:「就是你,我看見就是你!」「你看見還往上面坐,你是不是傻?」問行嘲諷道。

問行的話引得全班哄堂大笑,氣得賈魯衝過來要揪問行的領子,辛老師一把攔住:「你們三個,去,到走廊站著,下課再給你們算賬!」「老師,是他們欺負我,我怎麼……」「去!」辛老師用手指著門外,賈魯心不甘情不願的跟著問行和雙笙走出了教室。

2

放學了,雙笙和問行背著書包走出學校,前面一拐彎就上了兩個人上學回家必經的城南路。走在城南路上,剛才還熙熙攘攘的馬路瞬間就安靜了下來,甚至還有了一絲陰冷和肅殺的氣氛,這都要歸功於城南路旁邊的古城遺址。

平原城曾是中華文明最早期的國都,歷經十帝,夏桀十五年至仲丁元年時期,一直都是王宮都城,也是我國歷史上第一個建有城垣的王都。公元前1046年,周武王用牧野之戰結束了前朝最後的喘息。武王立國以後,為了加強對前朝遺民的管理,就把弟弟管叔鮮分封在平原城一帶,建立了這座都城。

這座城池歷經千年風雨早已被損毀絕大半,但在平原市依然有七公里的遺迹提醒世人自己曾經的存在,不過最明顯的也就是城南路這段不到兩公里的夯土城牆。

因為是歷史遺迹,出於保護的目的,這段破城牆連著周邊城南路、城北路、城東路和城西路一定距離的土地都不允許隨意開發,可政府多年來又沒有對其進行什麼有效的保護和發掘,就讓她靜靜的呆在城市正中央。於是平原市就出現了頗為詭異的一幕:隨著城市發展,城市其他地方高樓林立車水馬龍人來人往,可一進入市中心老城牆地帶看到的卻是斷壁殘垣、樹木林立、雜草叢生,城牆周邊人煙稀少連路燈都沒有,就彷彿穿越了時空回到了古代,甚是有些恐怖和肅殺。

不過對於雙笙跟問行來說,這是條再熟悉不過的路了,兩個人也無心欣賞遺迹只是急匆匆的朝家走。

一邊走,雙笙看了一眼問行:「你說你明知道那樣做要罰站,你還做,有什麼意思嘛。」問行一臉無所謂:「那不行,欺負我兄弟就得治他,早就看賈魯不順眼了。」「有什麼用,最後吃虧的不還是你。」

問行想了想,扭著頭看著雙笙:「老師把你叫辦公室說啥了?」雙笙猶豫了一下:「沒說什麼。」問行撇了撇嘴:「是讓你去我家告狀吧?」雙笙嘆了口氣:「你要是學習上點心,老師對你印象好,就不會老讓我去你家告狀。」「那你今天準備怎麼說?」雙笙抬頭看了看天邊紅彤彤的晚霞:「說什麼說,你為我報仇我還去你家告狀,還夠意思嘛。」問行聽了哈哈大笑:「要不咱倆是兄弟呢!」說完,親昵的摟住雙笙往前走。

兩個人剛走沒幾步,突然隱隱約約聽見遠處有一個女孩邊跑邊喊:「救命啊,有人搶劫!」雙笙不由的停下了腳步,問行則滋溜一下躲到了樹後。

荒蕪總會滋生邪惡和醜陋,哪怕你是在市中心。多年來老城牆是街頭混混的約架聖地,經常出現打架鬥毆的事,大家也都見怪不怪了,可不知道為什麼,最近這一片又有了新業務,攔路搶劫,而且好似生意還挺興隆。

兩個流氓模樣的人急匆匆從遠處跑過雙笙跟問行面前,片刻,另一個流氓模樣的人攥著一把軍刺追了過去,又過了好半天,一個女孩才一瘸一拐的跟了過去。

看著一票人馬跑遠了,雙笙跟問行才慢慢走出來,看著女孩的背影,雙笙長長的嘆了口氣:「咳,又有打劫的,真嚇人。」問行卻顯得有點興奮:「嘿,真夠刺激的。」「快走吧,一會兒返過頭來劫你就不刺激了。」兩個人明顯加快了步伐,近乎小跑起來。

問行邊跑邊側過臉問雙笙:「周末我帶你去修助聽器吧?」雙笙猶豫了一下說:「不用了,我自己會修。」「你又不專業,能修好嗎?」雙笙沒說話。問行停下腳步,卸下書包蹲在地上,雙笙也停下來不解的看著問行:「你幹嘛?」

問行沒說話,從書包里拿出一隻襪子在雙笙面前晃了晃,雙笙詫異的看著:「什麼東西?」問行顯得很得意,他用手在襪子里摸索了一會兒,猛地掏出幾百塊錢,伸到雙笙臉前:「你放心,不用你花錢,我有錢。」

雙笙看著幾張百元大鈔很是驚訝:「你哪兒來這麼多錢?」問行壓低了聲音:「我偷我爹的。」雙笙看著問行,有點氣憤:「你怎麼能幹這種事?」問行一臉的坦然:「誰讓他打我,他只要打我,我就偷他的錢出氣。」「你偷這麼多錢,讓你爹發現了不氣瘋了,不更打你嗎?」「嘿嘿,他發現不了。」雙笙不解的看著問行。

問行把錢重新塞回襪子,一臉得意的樣子:「我發現,我爹錢包里有好多錢,我試了幾次,我只要不拿完,偷偷拿幾張他根本發現不了。」雙笙搖搖頭:「我本來也沒打算讓你幫我修,你的錢是偷的,我肯定更不能用了。」說完,雙笙大步朝前走去,問行無奈的匆匆收好書包跟上來:「哎,你怎麼這麼倔呢,跟你爹一個樣。」聽到這句話,雙笙突然停下腳步,回頭瞪著問行。

問行楞了一下,知道自己說錯話了,趕緊端出一副笑臉道歉:「好好,我說錯了,對不起,你跟你爹一點都不像,行了吧。」雙笙看問行一副虔誠的樣子就軟了下來,指著問行說:「不許在我面前提他,記住了嗎?」說完小跑著往家走去。

3

肖更時坐在自己破舊的豐田車裡焦急的扭來扭去,還不時的朝窗外張望,他雖然面容顯得有點蒼老和焦慮,但眼神中依然閃爍著年輕時的狡黠。

肖更時老家是離平原市四百多公里的上陽縣,他們家原來是地主成分,土改後家境一落千丈。那麼多年過去了,肖更時父親還是想不開,經常去村委會發牢騷,後來碰上那個特殊年代,表現良好的地主老財還要隔三差五的拉出來批鬥,你這不正好是個戴高帽挨板子的好料子。沒多久,肖更時的父親積鬱成疾加上挨打批鬥很快就離世了。

沒了爹又是地主成分,肖更時雖然天資聰穎勤奮好學,但在特殊成長環境下還是備受歧視,無奈早早輟學務了農。但肖更時一直不甘心命運,冥冥中就覺得自己非池中之物,此生絕不能渾渾噩噩翻一輩子泥巴刨一輩子坑。

不安分的肖更時不愛干農活,天天捧著個暖壺坐到村口,等縣裡唯一的一趟短途班車經過。班車到村口上下旅客的時候,他就趕緊跳上車,給司機師傅續杯開水聊聊天,聽司機師傅講講縣城裡發生的雞毛蒜皮。司機師傅也很喜歡這個勤快懂事的小孩,樂得歇車的時候跟他吹吹牛聊聊天。

75年的一天,肖更時看到班車開過來,剛站起身回頭拎暖水瓶子,司機師傅已經開了門跳下車,著急忙慌的從懷裡拿出一張表遞給他,告訴他平原市紅星國棉廠正在招工,這幾天很可能就招滿了,問他想不想去。肖更時接過單子看了看,激動的手腳亂顫,平原市,那可是省會啊,他一直想的都是能在上陽縣城謀份差事就心滿意足了,這簡直是超越夢想了!肖更時點頭如雞叨碎米,一百個答應。司機師傅讓他回家收拾收拾,自己把人送完回縣城的時候可以把他捎過去,讓他從縣城坐長途車去平原市。肖更時暖瓶都不要了,返身豁出命跑回家,簡單收拾了一下,來不及跟老娘道別就跳上了司機師傅的班車。

肖更時踩著招聘結束的最後一天到達了紅星國棉廠,有驚無險的成為了一名工人。當了兩年鉗工,肖更時的「上進心」攪得他坐卧不安,他不甘心當一輩子工人,他要往上走。

肖更時先是跟自己的鉗工師父套好了關係,然後說服他把車間的六個鉗工分成一班和二班,讓師父去一班當頭頭,他來當二班的班長。如願以償後,肖更時又看準廠里產能擴大的機會,上下運作一步步成為了二車間主任。成為了中層領導,肖更時終於可以跟一把大哥廠長榮長庚多親多近了。

肖更時為接近討好榮長庚煞費苦心,可巴結榮長庚的人多了,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肖更時並沒有獲得太多的關照和好處。可就在這個時候,紅星國棉廠空降了一個頗有背景的轉業師長當廠長,榮長庚成了副手。榮長庚肯定不服,但師長更是個狠角色,新官上任三把火,不服者殺。師長撤了榮長庚的一切職務,專門成立了一個澡堂辦公室,讓榮長庚去澡堂辦公室為全廠職工和家屬辦洗澡證,真可謂殺人誅心,奪了你的權,還羞臊你的臉。

榮長庚一落千丈,之前圍著他轉的人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更有甚者落井下石,沒事就去辦洗澡證,對榮長庚冷嘲熱諷,氣得榮長庚一夜白頭。肖更時雖然沒有落井下石,但也立刻轉換了巴結目標。可幾經接觸,肖更時發現這個師長好大喜功,根本不懂經營和生產,他預感到這個人難成大事必定干不長,心中陷入矛盾。幾經思索,肖更時決定賭一把。

肖更時不再圍著師長轉,回頭去找榮長庚。肖更時經常帶點水果茶葉到澡堂辦公室去看望榮長庚,陪榮長庚下棋聊天,有人來辦洗澡證,肖更時都忙起身搶著幹活,還故意在外人面前一口一個廠長的請示怎麼辦理,這在寒天雪地中給榮長庚帶來了莫大的溫暖和安慰,兩個人很快就成了無話不談的忘年摯友。

肖更時果然好眼力,師長折騰了一年多,廠里出了多起安全事故,生產銷售一團糟,全廠職工怨聲載道,省輕工業紡織廳看實在不行,只好把師長調離了紅星國棉廠,榮長庚立刻官復原職。榮長庚當然不會忘了雪中送炭的肖更時,上任第一件事就是把他調來當廠長辦公室主任。

榮長庚救紅星於狂馬危瀾,快速扭轉了局面讓企業步入正軌,再加上我國改革開放初期八九十年代百廢待興需求得到巨大釋放,紅星國棉廠的效益年年翻番,榮長庚的突出表現很快被省委組織部注意到,不久調入了平原市市委當副書記。肖更時在榮長庚的保駕護航下平步青雲,當上了紅星國棉廠廠長。

肖更時這麼多年都沒有忘記老廠長,嘴裡吃點肉,都會分一塊孝敬榮長庚,一來是感恩,二來是深謀遠慮的他知道,自己早晚還需要榮長庚這把傘為自己遮風避雨。

但他沒想到,這一天這麼快就到了。

肖更時朝市委家屬院里不停的張望著,手裡的煙灰掉到座椅上都沒有發現。電話突然響起,肖更時慌忙扔掉煙頭,翻開了摩托羅拉的蓋子。

肖更時:「老廠長,您什麼指示?……太好了,真是辛苦您了,要不是我自己還真是壓不住……是是是……剩下的我知道怎麼處理……好的,哦對了,老家給我送了點今年新下來的小米,我給你帶了一袋……」肖更時看了一眼副駕上的一袋小米:「您一定要嘗嘗……呃……我不上去了,還是讓嫂夫人下來拿一趟吧……好好,我在車裡等。」

肖更時掛了電話,長長的舒了一口氣。他微閉著眼睛休息了片刻,慢慢轉過頭,用手摩挲著裝小米的麻袋。肖更時想了想,欠起身子,微微拉開麻袋口,把手伸進去撥弄了一下,在黃澄澄的小米下面,露出了整捆人民幣。肖更時又嘆了口氣,抖了抖麻袋,用小米把錢蓋嚴實,重新把麻袋口扎牢。

過了一會兒,一個衣著普通甚至有點寒酸的老太太,牽著一個買菜用的兩輪小拉車走了出來。肖更時慌忙下車迎了上去,一邊把小拉車接過來一邊滿臉堆笑的說:「嫂子,又麻煩你一趟。」老太太面無表情的點點頭,把臉轉過去四處的看了看。

肖更時拉開車門,快速的把小米袋子裝進小拉車,抖了抖,把小拉車交還給老太太:「嫂子,這是老家新下來的小米,我給您和……」老太太像沒聽見肖更時在說什麼一樣,扭臉自顧自的已經走出去好幾步了。肖更時無趣的看著老太太的背影,搓了搓手,轉身上車朝家開去。

下了大路,肖更時開車鑽進家屬院。

在這種里弄開車,被自行車、三輪車和各種雜物阻礙的家屬院道路讓肖更時破費了點心思,因為一不小心就可能剮蹭到什麼東西。肖更時雖然心裡煩躁,但表情一點也沒有露出來,甚至還保持著一絲微笑,因為他知道整個家屬區沒幾輛汽車,也都知道這輛車是他的,開這麼慢,來來往往的工友和鄰居是能看清楚他的表情的,他可不想被誰覺察出自己的心思。

停好車,肖更時鑽進一棟六層小樓,到了四層,掏出鑰匙開門。推開門,肖更時看到老婆單潔英正在擺桌子準備吃飯。

單潔英回頭瞄了肖更時一眼:「回來了。」

「嗯,問行呢?」「在裡屋,問行,你爸回來了,出來吃飯!」單潔英提高了嗓門沖問行的房間喊。

問行伸著懶腰光著腳走了出來,坐到餐桌前。

肖更時白了問行一眼:「說你多少次別光著腳跑來跑去,去把拖鞋穿上。」問行面無表情的站起來,轉身回屋子把拖鞋穿上。肖更時盯著問行的背影,一臉恨鐵不成鋼的表情。

一家人坐下吃飯。

單潔英扒拉了一口米飯,看了一眼肖更時:「處理好了?」

肖更時嘴裡咕噥了一聲嗯。

單潔英邊吃邊叨叨:「榮長庚對你可真不錯,沒他關照你,這好多事真不好辦,你可得好好謝謝人家。」肖更時顯得有點不耐煩:「這還用你說,我都辦完了。」單潔英抖了抖手裡的筷子:「哦,多少?」

肖更時沒搭理單潔英,他看了一眼問行:「你在學校沒給我惹事吧?」這突如其來的一問,嚇了問行一跳,他趕忙搖了搖頭:「沒有。」「你不惹事你們辛老師今天為什麼給我打電話?」肖問行緊張的放下筷子,嘴裡的飯都不敢咀嚼了。肖更時停頓了一下:「我當時正開會沒接起來……我就不相信沒事她會給我打電話。」

肖問行一聽,鬆了口氣,嘴巴又動了起來:「哦,對了,今天還真有個事,我把雙笙的助聽器摔壞了。」肖更時用筷子指著問行:「你看看你,我都不敢問,問一句就能出事。」肖問行趕緊辯解說:「不是,是……」「你說你天天手欠什麼,雙笙就那一個助聽器,你給人家摔壞了怎麼辦?他媽媽擺攤賣拖鞋能掙幾個錢,還買得起嗎,你不明擺著給人家添亂?」

問行被肖更時劈頭蓋臉的數落噎的說不出話,就不再辯解,只顧鬱悶的悶頭吃飯。肖更時想了想,把筷子摔在桌子上,起身離開的時候還不忘罵了一句:「混球東西,養你有啥用。」

單潔英看肖更時要出門,沖肖更時喊:「老肖你幹嘛去,吃飯啊!」「吃個屁,去給你傻兒子擦屁股去。」肖更時披上衣服走出家門。

雙笙在裡屋寫作業,林蘭正在做飯,肖更時也沒敲門,輕車熟路的推門就進了屋子,看林蘭正在廚房忙活,笑著說:「這咋才做啊,還沒吃上呢?」林蘭正專心做飯,突然有人說話嚇了一跳,回頭一看是肖更時:「呦,廠長,您怎麼來了,快裡面坐。」肖更時笑眯眯的朝裡屋走:「來看看雙笙。」

雙笙聽到外面有聲音便走了出來,看到是肖更時,笑著打招呼:「肖叔叔。」肖更時笑著點點頭:「正寫作業呢?」「嗯。」「問行最近在學校咋樣,有沒有惹事?」雙笙聽肖更時這麼問,猶豫了一下:「嗯……沒有,問行學習挺努力的。」

肖更時並沒有在意雙笙的回答,而是認真的看了一眼雙笙的助聽器。

肖更時眨了眨眼睛:「雙笙啊,叔叔想求你點事。」林蘭正好端著菜走進來,聽肖更時這麼說,詫異的問:「怎麼了,您還能有事求雙笙幫忙?」肖更時深深的嘆了口氣:「這問行吧,腦子慢,數理化總跟不上,你們家雙笙理科好,我想著讓雙笙以後放學來我們家寫作業,問行有啥不會的可以問問,讓雙笙給他輔導一下。」林蘭一聽呵呵笑了:「咳,我當什麼事兒呢,這還用煩勞您再專門跑一趟,讓兩個孩子自己商量就行了。」雙笙也趕緊回答:「這肯定沒問題,我以後放學直接過去就行。」肖更時拍了拍雙笙的肩膀:「嗯,那以後就麻煩你了。」

肖更時轉過身,從兜里掏出三百塊錢放在桌子上:「叔叔也不知道你喜歡啥,就不給你買東西了,以後每個月給你個零花錢,想吃啥要啥你自己看著買吧。」

林蘭剛轉身準備回廚房,看到肖更時把錢放在桌子上,趕緊回身把錢拿起來塞回肖更時手裡:「廠長,您這是幹什麼,雙笙跟問行幼兒園都在一起,這麼好的朋友輔導一下功課這不很正常嗎,怎麼還能要錢呢,您可別這樣!」肖更時再次把錢放到桌子上:「這是給孩子的補課費,營養錢,你不要管,咱從小就要讓孩子認識到勞動是有價值的,不能天天一句幫忙就完了,你這價值觀都不正確,得抓緊改。」「不行不行,別什麼價值觀的,沒聽說過鄰居好朋友幫幫忙還敢收錢的,你快收起來。」林蘭強硬的把錢塞到肖更時手裡。

肖更時沒說話,轉身看了看桌子上的炒白菜:「晚上吃什麼?」「啊?哦,就炒個白菜,弄個饅頭喝點湯,晚上還能吃什麼,隨便吃點就行了。」肖更時拿起筷子,翻了翻炒白菜:「一點葷腥都沒有。」林蘭拘謹的苦笑了一下沒說話。肖更時看了看雙笙:「你看雙笙,鎖骨都能放個雞蛋了,十八九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咱這把年紀了,怎麼著都行,可不能虧欠了孩子。」

肖更時又轉過身看了看林蘭:「你這幾天出攤怎麼樣?」林蘭嘆了口氣:「不好賣,哪兒哪兒都是擺攤的,賣來賣去都是火車站批發的那些東西,競爭激烈的很,一雙拖鞋連一塊錢都加不上,有點利就走了。」肖更時看了看手裡的三百塊錢:「你得賣多少拖鞋才能給孩子換個好點的助聽器啊。」林蘭看了看雙笙耳朵上的助聽器,纏了好幾圈膠布,鼓囊的像個大瘤子,不由的心酸起來。

肖更時也不再說話,只是輕輕的把錢放在桌子上,拍了拍雙笙走出屋門。

雙笙也心知肚明肖更時的意思,他拿起桌子上的錢,感激的看著肖更時的背影,發自內心的嘟囔了一句:「肖叔叔真是個好人。」

林蘭走過去關門,伸頭又朝樓下看了看肖更時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她一瞬間甚至後悔起自己年輕時的決定。

林蘭是七十年代紅星國棉廠為彌補工人不足,從碌曲縣招聘的第一批女工。因為有高中文化水平,林蘭一到廠里就被分配到了財務室工作。雖是農村出身,但林蘭身材高挑模樣清秀,深得廠里男工的喜愛,追求的人一排排,但當時林蘭重點考察的就兩個人,一個是高大英俊的軍隊復原幹部焦同生,一個是農村招工來的肖更時。

焦同生外形和背景條件都不錯,但人極端正直,對人對己要求都很嚴格,腦子有點一根筋,傻愣傻愣的很難溝通,林蘭跟他在一起總感覺別彆扭扭;肖更時跟自己一樣是農村招工來的,家徒四壁還只有小學文化,但其貌不揚的小矬胖子情商智商都很高,林蘭跟他在一起總是很開心,而且肖更時剛到廠里就已經展露出了很高的人際交往和工作能力,深受他的師父和工友們的喜愛。

但情竇初開、不諳世事的林蘭最終還是膚淺了,選擇了顏值嫁給了焦同生。肖更時看大局已定就不再糾纏,很快就和長相普通、老實巴交的同縣女青年單潔英領了結婚證。

結婚後林蘭才發現選錯了人,兩個性格執拗、脾氣暴躁的人總有吵不完的架,干不完的仗,感情岌岌可危。焦同生看管雙笙不利導致雙笙失聰成為了壓垮這段婚姻的最後一根稻草。離婚後林蘭獨自撫養雙笙,工作和生活的壓力讓她脾氣更加暴躁,連林蘭自己都覺得自己越來越醜陋了。

可這麼多年過去了,肖更時從來沒有流露出對她的不滿和記恨,後來一步步高升擁有了權力也沒有給她和焦同生穿過小鞋,反而時不時在工作和生活上體貼的幫一把,尤其是兩家的孩子莫名其妙就成了最好的朋友,使得兩家這麼多年來往還一直比較頻繁。肖更時對雙笙一直也很關愛,這讓林蘭心裡經常產生莫名的內疚感,這樣的好人全廠都找不出幾個,如果自己當年跟了肖更時,那現在的生活是不是應該好很多呢?

林蘭嘆了口氣,退回屋子關上門,走廊立刻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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